歐西里斯紀元2646年。藍色系主城卡杜薩斯。
深冬時節,雪花紛紛揚揚的從天上飄落,為這座沿海城市裹上一層銀裝。城內縱橫交錯的水道已然結冰,從城塞中央的法師塔俯瞰下去,就像被透明膠刀切成好多塊的奶油蛋糕。
一群群穿著厚棉襖的NPC小孩在街頭巷尾擲雪球嬉戲,為這片白茫茫的天地添上一份人氣。卡杜薩斯西邊的居民區,由暗藍色板岩築成的一片屋頂上,覆著白皚皚的積雪,其中一棟矮房的煙囪往外冒著一縷縷白氣,表示該戶人家正在燒火煮食。
廚房中,一個少女嘴裡哼著輕快的小調,在爐灶前忙活著。少女有著一雙有靈氣的湛藍眼睛,以及一頭微微卷曲的及腰長髮,面部線條文弱細膩,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缺乏日曬的蒼白膚色。
少女披著格子圍裙,用手中的湯勺攪拌著大鍋裡的濃湯,無數食材在湯汁裡載浮載沉,有很正常的連著硬骨的巨大魚頭,也有墨黑色、佈滿吸盤、蠕動著的八爪魚般的觸手,看上去完全就是讓周圍溫馨畫風都崩壞掉的黑暗料理,卻散溢著奇異的香味。
此時,一陣門鈴聲響起,接著玄關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,一個深藍色刺蝟頭,帶著頭巾、有點鬍渣,一副浪人打扮的大齡青年走進屋內,環視一周,不出意料的說道:「嗯……看來最早到的還是我。呼,話說外面都快把人凍成雪條了,不愧是斥資百億的《王座Online》,這場景的真實感比那些舊時代的全息遊戲好太多了。」
「中午好啊,克魯因。」少女端著一大盤漫畫肉從廚房中出來,淺笑著向青年打了個招呼。
「你這個偽娘穿上圍裙還真有幾分賢惠妻子的氣質……」克魯因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不客氣的調侃道,揭露了「少女」的性別。
「呵呵,本來還做了傳說級的【海之宴】想給克魯因你嘗嘗鮮,但你似乎一點也不餓呢。」「少女」瞇起眼睛,全身泛起可見的黑氣,溫柔的笑道。
「咕……」克魯因喉頭響起被勒緊似的怪聲。
竟然要脅我,而且人質還是我那桀驁不馴的胃。
「哈,只是開玩笑啦,克魯因你先在這裡坐坐,我還有幾道菜,得趕在芙蕾雅她們來到前準備好。」「少女」回復了淡雅的表情,交待一句後又向廚房踱去。
「噼啪噼啪」,緋紅的火焰在壁爐裡安靜地燃燒著,火舌舔著黝黑的木炭,不時炸出一兩點火星,克魯因聽著從廚房那邊隱約傳來的菜肴燉煮的蒸騰聲,從刀鞘中抽出那把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日本刀,百無聊賴的用一塊白布刷拭起來。其實,以他當前的等級來說,這把刀早就應該汰換下來,只是基於上面的稀有附魔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,他才把它留作主手武器。
「滴答、滴答」,靜寂之中,掛在壁爐上咕咕鐘的機關聲迴響在耳間,隨著時針指向12點整,鐘上的小門開啟,一隻布穀鳥彈出來,煽動翅膀發出悅耳的「咕咕」聲。鳥鳴掩蓋了輕柔的叩門聲,直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踏入玄關,克魯因才轉頭瞧去,揮手道:「喲,芙蕾雅,為人還是那麼方正呢,總是如期而至。」
女子留著一頭青金色的過肩長髮,髮尾紮成一個低馬尾,身穿鑲金邊的黑色禮袍,容貌也可說是絕美,她面色淡然的回道:「阿尤倫的補給點設有連結主城的傳送陣,我就索性多練一會級了。」
「還在【黑暗回廊】那邊碰運氣嗎?BOSS身上的唯一性素材不是那麼易掉落的,就不能戒戒你那完美主義的倔性子嗎?」克魯因勸了一句。
芙蕾雅撇撇嘴,道:「反正每天一次進入副本的機會,不用白不用,就當是刷低階稱號好了。」
不多時,服色各異的男男女女陸續到來,【蒼藍航道】的六位核心成員再度聚首一堂,色香味俱全的豐盛大餐也一一擺盤,眾人圍坐在圓桌周圍,談笑風生,就像數月不見的老友。
這時,已經除下圍裙,露出一身水藍色樸素布衣的「少女」從裡間步出,手上一個裹著長型物事的皮袋立即吸引了克魯因的目光,他疑惑的問道:「小巡…這是?」
遊戲名為【幽雨巡】的玩家恬然一笑,把一柄兩尺長、泛著幽藍色金屬光澤的太刀從刀鞘中抽出,說道:「你一直煩著想換的主武,拿上手試試重量。」
克魯因伸手接過,眼前的介面立即顯示出太刀的資訊,他有點訝異的說道:「等級需求60的【鈷藍符文劍】,銘刻【血腥巡禮】符文,附魔【厲兵印記】,還有兩個橙色插槽……」
幽雨巡點了點頭,接口道:「還塑形成你最喜歡的日本刀外觀,怎麼樣,開不開心、興不興奮?」
「開心是開心啦,但無功不受祿,總覺得有點……」克魯因囁嚅道。
送過禮物,幽雨巡轉向芙蕾雅,手中彩光一閃,出現一套以繃帶、骷髏為主題的黑色酷炫法袍,遞給對方,道:「給。」
芙蕾雅翻弄著法袍的套件,又把手套試著戴上手:「【碎骨灰燼】套裝……材料是我一直在刷的【黑暗回廊】中最終BOSS虛無親王掉落的碎片,你怎麼知道我想要?」
「你向來喜歡黑色調的衣服,又偏向精神加點的回魔流,我自然猜到你要刷的是這套了。」幽雨巡就像摸透了對方的個性,如此答道。
之後他又從背包裡把一件件精心製作的道具分給在座的其餘四人,眾人的表情都是困惑中帶著不解。
「小巡啊,你今天把分別兩個月的我們叫來,究竟是……」克魯因終於忍不住問了出聲。
「無謂的問題先不要問,你們應該還未吃過午飯吧,即使是遊戲,飢餓感也是做得特別真實的哦。」幽雨巡微笑著岔開了話題。
一說到吃,克魯因的肚子不爭氣的叫了起來,只得皺著眉頭道:「好,吃完再說。」
七人於是動起筷子來,默契的互相夾菜,杯觥交錯,也算是賓主盡歡。然而,酒席過後面對一桌狼藉,氣氛卻變得有些鬱悶,六人不約而同的望向幽雨巡。
「喂,娘娘腔,以你財迷、吝嗇的性格,邀請我們來這個滿桌都是【白銀】以上級別食材的大宴,還把價值不菲的道具平白送給我們,這未免太反常了吧,你究竟所謀何事?」說話的是一個淺藍色波波頭的女孩,語氣倒是直爽。
「對啊,巡,你今天有些奇怪喔。」芙蕾雅也贊同道。
「兩個月不見,聚一聚舊,拉攏一下人心,很奇怪嗎?畢竟你們可是我各種掉落類素材的來源啊。」幽雨巡神色如常的回道。
「不,有點不太對勁,所送出的道具,其總價值已經到了你這種休閒玩家都會感到勉強的程度了,而且總覺得吃飯時你的談話有種交代後事的感覺。小巡誒,你是不是有甚麼瞞著我們?」克魯因撫著下巴,探尋地與幽雨巡對視,表現出了與外貌不符的機靈。
幽雨巡沉默了一會,扯出一抹苦笑,道:「好吧,老實說,今天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登入這個遊戲了,我就想啊,既然銀行裡的資產放著也沒用,不如兌換成你們想要的東西好了……」
「甚麼?」眾人異口同聲的叫道。
「為甚麼這麼突然啊,你休閒玩家不是當得挺自在嗎?而且在今時今日這個人工智能替代了大部分勞動力的世界,虛擬經濟可是為聯邦創造了不可計量的實體價值,無數企業進駐《王座Online》,早已形成了健全的產業鏈,你不也在遊戲中賺到了第一桶金麼?」芙蕾雅嘗試以經濟學的角度分析,以理論勸說幽雨巡。
「是啊是啊,你可是我們裝備和消耗品供給的最大後盾,沒了你我們後勤方面跟不上啊!」一個寸頭大叔也接著說道。
眾人都不想幽雨巡就此棄GAME,畢竟他可不是【蒼藍航道】一個普通的編外成員,三年朝夕共對,經已使得團隊與他確立了深深的羈絆。
幽雨巡卻爽朗的昂首說道:「生活可不是只有玩遊戲而已,遊戲倉外還有多姿多采的繁華都市。你們啊,也要把焦點放回現實去,不然就有點逃避的意味了喔。」
「切,這個垃圾般的現實世界,已經容不下人類了,乾脆毀滅掉好了。」毒舌的波波頭少女發表了這樣的偉論,似乎在遊戲倉外也是鬱鬱不得志的魯蛇。
「是喔是喔,現充都爆炸吧!」寸頭大叔激動的喊道。
有男朋友的芙蕾雅掩著嘴,笑而不語。
聚會就這樣被重新導向輕鬆的氣氛,時間不知不覺的悄然流逝。
遊戲時間來到晚上10點,相對現實中只過了兩個小時多點。眾人感覺已經耽擱得夠久了,或許到交易所再轉一圈就差不多要下線了,於是由克魯因提出,七人一起來一幅最後的合影,當成幽雨巡在團隊待過的紀念。
「來,笑一個,茄子~~」七人圍在壁爐前,紛紛擺出搞怪的手勢,眩光閃過,浮在半空的照相機為他們拍了張高清的截圖。
「就這樣吧,夥伴,在現實中也要好好保重。」克魯因搔著頭,認真的道別。
「嗚嗚,再也見不到小巡萌萌的偽娘臉,我的心好痛好痛……」寸頭大叔依依不捨的流著眼淚。
「別秀下限了,男女通吃的變態!」波波頭少女扭著他的耳朵把人拖出大門。
「巡,有緣再見!」芙蕾雅回眸一笑,就像個體貼的大姐姐。
「嗯,有緣再見!」幽雨巡也回以晴朗的笑容,揮著手把她送出小屋。
「砰」,大門不輕不重的關上。
曲終人散,幽雨巡在玄關處呆站半晌,手指在介面上一滑,輪廓像雪花干擾般泛起漣漪,漸漸還原成一串串數據流,登出了遊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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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完全潛行中醒來,蕭巡立時感到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絞痛,同時插在手臂上的營養輸送管也為他帶來了一點不適。
遊戲倉的玻璃罩已經打開了,空氣中彌漫著白白的霧氣。近處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,本來正拿著一枝銀白色的電子筆,在數碼書寫板上記錄著甚麼,聽到蕭巡的動靜,抬頭望了過來,眼中有一抹淡淡的同情。
這個秀氣的年輕人是她長期負責的一個重點個案,三年前確診患上一種罕見的遺傳疾病,這種病類似漸凍人症,是一種漸進且致命的退行性疾病,只不過影響的不是肌肉的神經元,衰退的是五臟六腑,晚期臟器會逐漸萎縮,最終完全壞死,患者一般活不過20歲。
蕭巡並沒有很好的經濟環境,無法支持全身器官的移植和後續的一系列療程,也就是學術界裡所謂的「補天手術」,為了逃避病發後的痛苦,他參與了這所平民醫院試行的一個計劃。也就是利用全息遊戲中的完全潛行技術,使長期病患者陷入沉睡狀態,意識在虛擬世界中繼續存活,直到大限到來。
蕭巡今年20歲,絕症的倒計時已逼在眉睫,死神的大鐮時刻懸於他的頭頂,最終他透過網絡向女人發出了通訊,希望在處理完遊戲中的事務後,於今天結束完全潛行,接受醫院的安樂死療程。
自從「湧現事件」(Emergence)後,人工智能崛起,人道主義式微,人類的生命變得不再神聖,如今安樂死已不再是甚麼禁忌的議題,在很多民間的醫院都有相應療程。作為執行療程的終結者,醫者心理上大多是抵觸的,但法律、道德方面都沒有限制,而且還能收取一大筆費用,因此女人也會尊重蕭巡的意願。
只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:「這就是你的選擇嗎?」
「我自己是清楚的,就算勉強保住性命,也只能像植物人那樣將生命活動交給機器運行。況且我父母的遺產也付不起那昂貴的維生裝置費用,倒不如把剩下的錢捐給醫院,寄望終有一天能拯救我這樣的病人。」蕭巡的微笑中沒有一絲悲傷,瞳孔裡閃爍著莫明的光。
女人歎了口氣,拾起旁邊銀盤上準備好的針筒,緩緩靠近蕭巡,彷彿想把他剩下的生命盡量延長。
蕭巡內心遠不如他表面看起來那麼平靜,他仰首盯著天花板,盡量不去看反射著寒光的針頭。
臂間傳來一陣微痛,他感到不知名的藥劑被注射進自己的靜脈,突然,一切都無所謂了。
無聊的人生點滴如走馬燈般,在意識中快速而混沌的閃現,接著是無邊的黑暗。
就這樣,到此為止吧。
蕭巡閉上了眼睛。
有一點很諷刺,人類直到人工智能主宰世界後,才真正主宰了自己的生命。就像電路上的燈泡般,按下開關,心臟停止跳動,鬆開按鈕,生命恢復。死與生,成為了簡單的0與1。
然而,先不論死與生是否等同0與1,在二進制的系統中,0絕對不是「無」(null)。
於是,已經死去的生命,面前出現了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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